车驾碾过洪水肆虐后的泥泞官道,驶向建康。车厢内,气氛凝重如铅。
萧琰躺在厚厚的毛毡上,盖着葛洪景施针后覆上的保暖药布。九根幽蓝的“九冥续命针”已被葛洪景小心取下,但他脸色依旧灰败,气息微弱,如同燃尽的烛芯。巫蛊余毒虽被玉璧之力与葛洪景的针术强行压制,但心脉的损伤如同干涸的河床,生机如同细流,随时可能断绝。葛洪景枯坐一旁,闭目养神,蜡黄的脸上疲惫深重,唯有搭在萧琰腕脉上的手指,时不时细微地跳动一下。
谢沉璧坐在对面,目光落在萧琰毫无血色的脸上。他紧抿的唇线,仿佛还在无声地重复着那句“沉璧……跑……”。心头那团被玉髓点燃的火焰,此刻灼烧得更加炽烈,混杂着痛楚、愤怒与一种沉甸甸的、名为“守护”的决心。她摊开手掌,那半枚“河出图”玉璧静静躺在掌心,温润的光泽似乎比以往更盛,与远方朱雀桥传来的、越来越强烈的共鸣呼应着,在她髓海中流淌着温润而清晰的“意识之河”。
【玉髓共鸣……稳定……】
【关联体……萧琰……生命体征……微弱波动……】
【目标区域:朱雀桥……能量场……异常活跃……高威胁……】
高威胁?崔明微终于要图穷匕见了么?
车驾驶入建康城。洪水虽未直接冲击都城,但恐慌已如瘟疫般蔓延。街头巷尾,流言四起。关于李家渡口的溃堤,关于地窟中的军械,关于“妖妇”谢沉璧死而复生……而最甚嚣尘上的,是朱雀桥头那“血光现世”的妖璧!
朱雀桥,已是人山人海。禁军如临大敌,刀枪出鞘,勉强维持着秩序。百姓们惊恐又狂热地伸长了脖子,望向桥头那只昂首振翅的青铜巨鸟。
只见那朱雀高昂的口中,衔着的半块玉璧,此刻正散发着一种极其妖异、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红色光芒!红光流转,将周围的风雪都映照得一片诡异猩红!一股难以言喻的、令人心悸不安的气息弥漫开来。
“妖璧!果然是妖璧啊!”
“天降血光!大凶之兆!”
“定是那谢沉璧!牝鸡司晨,引得天怒!”
恐慌和诅咒如同毒雾,在人群中弥漫。崔明微一身华贵的司天监少监紫袍,额贴金箔花钿,手持星盘,如同神祇般立于桥头高处。她脸上带着悲天悯人的肃穆,声音通过扩音的铜喇叭,清晰地传遍全场:
“诸位父老!天象示警,妖星乱世!此玉璧血光,乃荧惑守心之兆!主女主祸国,牝鸡司晨,神器蒙尘!更有妖孽,借水患之名,行逆天之事,私藏军械,图谋不轨!此等悖逆天常,人神共愤!司天监《梦谶录》早有记载:‘沉璧出,九鼎覆’!此玉璧,便是祸乱之源!持璧者,便是那乱世妖孽——谢沉璧!”
她的话如同淬毒的利箭,精准地刺向刚刚抵达桥下的谢沉璧车驾!人群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,充满了恐惧、憎恶与疯狂的敌意!
“妖妇!”
“交出妖璧!”
“烧死她!”
石块、烂菜叶如同雨点般砸向车驾!禁军奋力格挡,场面瞬间失控!
就在这时!
谢沉璧猛地推开车门,不顾赵诚的阻拦,一步踏出!她依旧穿着那身湿透后干硬板结、沾满泥泞的囚衣,长发凌乱,面色苍白,唯有一双眼睛,亮得如同燃烧的寒星!腕间那道深可见骨的镣铐磨痕,在血红的玉璧光芒下,刺目惊心!
她高高举起手中的半枚玉璧!
嗡——!
两半玉璧,隔着人群与空间,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、刺目的共鸣光华!朱雀口中的血玉红光,与她手中玉璧温润却磅礴的白光,如同阴阳两极,瞬间交相辉映!一股宏大、古老、超越了妖异与凶兆的浩瀚气息,如同无形的潮汐,轰然席卷整个朱雀桥!
喧嚣的人群如同被扼住了喉咙,瞬间死寂!砸向她的石块凝固在半空!
崔明微脸上的悲悯瞬间僵住,化为难以置信的惊骇!她手中的星盘指针疯狂乱转!
谢沉璧的声音,在玉璧共鸣的宏大背景中响起,不高,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,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与沉静的力量:
“妖璧?祸源?”她冷笑,目光如电,直刺崔明微,“崔少监!你口口声声《梦谶录》,可知这玉璧之上,刻的并非妖文,而是‘河出图’三字?!”
“河出图,洛出书,圣人则之!此乃先贤观天地、治水土、安万民之智慧象征!何来妖异?!”
“李家渡口堤防,根基早被蛀空!卷宗污损,证据确凿!地窟之中,私藏军械如山!这才是真正的人祸!是有人处心积虑,欲借天灾,行不轨之事!这玉璧,不过是某些人掩盖罪证、嫁祸于人的道具罢了!”
她的话如同惊雷,炸响在死寂的桥头!人群一片哗然!私藏军械?嫁祸于人?
“血口喷人!”崔明微尖声厉叫,脸色铁青,“妖妇惑众!证据何在?!”
“证据?”谢沉璧的目光扫过人群,扫过那些惊恐又带着一丝茫然的百姓,最后,落向朱雀桥另一端的御道方向。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:“证据就在这九品江山之下!就在这煌煌史册之中!就在这千千万万被门阀视为草芥的寒门黔首心中!”
“至于你,崔明微!”她猛地指向崔明微,声音陡然拔高,“青铜门前,毒箭暗算!萧琰将军身中巫蛊剧毒,命悬一线!葛洪景先生亲断,此毒异力,源于星占厌胜之术!建康城中,擅此道者,舍你司天监其谁?!你才是那祸乱星辰、残害忠良、欲以万民为祭的妖人!”
“你!你胡说!”崔明微彻底失态,紫袍下的身体因愤怒和恐惧而微微颤抖。谢沉璧的指控太过尖锐,太过具体!尤其是巫蛊之毒,直指她最隐秘的手段!
就在这剑拔弩张、一触即发之际——
“肃静——!”
一声威严的断喝响起!御道之上,仪仗森严!尚书仆射王彪之的紫盖车驾缓缓驶来,左右簇拥着刑部、大理寺的官员!王彪之端坐车中,神色平静无波,仿佛眼前这场滔天风波,不过是一幕微澜。
车驾停在桥头。王彪之的目光缓缓扫过狂怒的崔明微,扫过手持玉璧、如同孤峰般挺立的谢沉璧,最后扫过黑压压的人群。
“朱雀衔璧,血光示警,举城哗然。李家渡口,溃堤未绝,军械惊现,疑窦丛生。”王彪之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掌控一切的力量,“更有朝廷命官,互相指斥为妖邪祸源。此等乱象,动摇国本,岂能坐视?”
他顿了顿,目光最终落在谢沉璧身上,深邃难测:
“谢都水,你临危受命,治水有方,发现军械窟,功不可没。然,崔少监所指,玉璧谶言,巫蛊之毒,亦非空穴来风。功过是非,当由朝廷明断。”
他转向刑部与大理寺官员:“传本相钧令:着刑部、大理寺、司天监,三司会审!彻查李家渡口堤防溃决案、军械私藏案、巫蛊毒害北府军校尉萧琰案!所有涉案人等,无论品阶高低,皆需到堂质询!不得有误!”
三司会审!王彪之终于亮出了他的棋局!将谢沉璧、崔明微,连同那神秘的玉璧、军械、巫蛊、堤防溃决,所有线索和矛盾,一股脑地抛入了这帝国最高规格的审判熔炉之中!他要的,绝不仅仅是真相,而是在这滔天漩涡中,彻底掌控局面,将所有人都变成他棋盘的棋子!
崔明微脸上血色尽褪,怨毒地瞪了谢沉璧一眼。谢沉璧则紧紧攥着手中温润却又滚烫的玉璧,迎向王彪之深邃的目光。她知道,真正的风暴,此刻才算开始。
王彪之的目光最后落在谢沉璧腕间那道刺目的镣铐磨痕上,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,随即恢复古井无波。他缓缓抬手,指向谢沉璧:
“至于谢都水……”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、仿佛施舍般的温和,“你于国有功,更兼身负治水重任。此三司会审期间,暂……免尔械具束缚。望尔戴罪立功,不负圣恩,不负……琅琊王氏之期许。”最后几个字,轻飘飘的,却重如千钧。
枷锁,在这一刻,被象征性地卸下了。但那无形的、名为“琅琊王氏期许”的枷锁,却更加沉重地套在了她的脖颈之上。
谢沉璧挺直脊梁,任由禁军上前,象征性地解开她腕间脚踝那早已形同虚设的铁镣痕迹。冰冷的金属脱离皮肉的瞬间,并未带来丝毫轻松,只有更深的寒意。
她抬起头,目光越过王彪之的车驾,越过怨毒的崔明微,越过惊恐的人群,望向那依旧散发着诡异血光的朱雀衔璧。
玉璧的共鸣在她髓海中流淌,温润的“意识之河”清晰地映照出前方更加凶险的激流险滩。三司会审,将是风暴的核心。萧琰的毒伤,阿蛮的血仇,青铜门后的龙吟,元焘的谜团,王彪之的棋局,崔明微的疯狂……所有线头,都将在这座象征着帝国最高律法与权谋的殿堂中,被强行扯出、撕裂、审判!
她握紧了手中的半枚玉璧,感受着那温润磅礴的力量。沉机观变,以智破枷。先民的警鉴,母亲的遗训,此刻如同烙印,深深刻入她的灵魂。
车驾缓缓启动,驶向那象征着风暴中心的皇城。谢沉璧最后回望了一眼朱雀桥。血红的玉璧光芒,在她眼中渐渐化为一片冰冷的决然。
风暴已至。而她,将不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。
**(第一卷·朱雀衔霜终)**